高考回忆录|彭练矛：从努力学习到坚持“做芯”

彭练矛的“十年寒窗”就是在一次次搬家中度过的。

他的父亲是铁道兵。“你得到处跑去修铁路。没有铁路的地方，你们就修路。”跟着父亲走遍全国。1962年，彭练矛出生于江西鹰潭。早年随父到福建厦门，后又到福建南平顺昌县。

“我很久以前在顺昌的铁道兵大院呆过。一栋楼上下的邻居，父亲从前线回来，总会带很多东西，比如小糖果，给每个孩子一点。”在那里，彭练矛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

彭练矛回忆说，东方红小学建在山坡上，爬上一个大台阶就是顺昌一中。“我们的大院离学校大约有五六英里远。当时我觉得也不算太远。一群孩子成群结队的上学放学，想着各种玩法。”

1岁时，他们一家来到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一个叫胡哈哈的小镇。每次搬家，彭练矛都会换一所新学校。“太让人受不了了，中间耽误了几个学期。”

对他的同学来说，上学是一种奢侈。在当时的农村，青少年要工作，有些孩子根本没有机会读书。

“连吃饱都成问题。”彭练矛有两个兄弟和三个男孩都有食品券。一个月只有十几斤粮食，没有油水，不够吃。为了填饱肚子，他们用食物换红薯。一斤粮食差不多可以换七斤红薯。因为在福建吃了太多红薯受伤了，彭练矛直到现在都不吃红薯了。

彭练矛在一个没有铁路、食物不足的小镇上考上了北京大学。那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年仅16岁的彭练矛走进燕园，成为“文革”后北京大学无线电电子系招收的第一个学生。

上大学后，每月配给的粮票涨到了54斤，彭练矛终于吃饱了。除了喂养他的身体，更让他兴奋的是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他总是早早去图书馆排队借书，然后“游击”找地方看书。

1982年，彭练矛获得北京大学电子物理硕士学位，随后出国深造，开启了电子显微学和碳基纳米电子学的新篇章。

21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可以替代硅的芯片材料，碳纳米晶体管是最有前景的方向之一。自2000年以来，彭练矛一直走在国产碳基芯片研究的前沿，首次制备出性能接近理论极限、栅长仅为5纳米的碳纳米晶体管，成为国产碳基芯片发展的领跑者。

彭练矛新京报记者专访。新京报记者蒲峰摄

谈高考：“要学习就去最好的地方学习”

新京报：你的中小学教育是怎样的？

彭练矛：当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受过专业培训的好老师很少，很多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更不用说师范教育了。学校教的不是数学和物理，而是“工农业生产知识”，包括拖拉机的构造，如何制造沼气等。而且更强调把知识运用到生产中，而不是学习。

秋冬季节，河里的水干了，我们就向生产队借手扶拖拉机，在河里学开车。河里的风很大，每次做完之后，回家都会恶心。

新京报：高考恢复前你想过上大学吗？

彭练矛：那时候没有高考制度，但是大学有其他的选拔方式，比如名额分配到各个单位，然后推荐。我肯定没想到会上大学，因为我们家不太好，根本没有机会上大学。

新京报：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你有什么感受？

彭练矛：那时候，我的两个兄弟在河北农村一个叫六道河的地方插队。对他们来说休息是非常重要

彭练矛：高考刚刚恢复，积压了十几年的学生，包括“老三届”。竞争依然激烈。学院和大学只能容纳有限数量的学生。我记得1978年和1979年的高考录取率只有6%左右。

新京报：当时高考考什么科目？

彭练矛：有七八场考试。数学、物理、语文、生物、地理、英语。英语成绩作为参考分，不计入总分。学了一点英语，但是没有信心考好，所以没有参加英语考试。我的英语参考分数是0。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有天赋”还是“勤奋”？

彭练矛：1978年，我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的两个哥哥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河北。我努力学习，我想和我的兄弟们一样上大学。

高考很难，但最难的不是学习，而是获取信息，因为只学“工农业生产知识”是不够的。一定要找数理化教材，但全校可能没有一套完整的教材。

那时候只要有人有以前的中学课本，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借，或者用自己的资源和别人交换，然后用蜡纸抄一本，习题也会抄。我在班里一直是个好学生，老师拿到书或者习题都会想起我。当时我自学了所有能借的课本，做完了所有的练习。当时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就是把书读好。

新京报：那时候你在哪里高考？

彭练矛：我想在滦平县参加高考。考试持续几天，所以提前去。那几天雨下得很大，开车上路很危险。高考前夕，我在承德的成绩特别好，铁道兵系统对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后来，部队专门派了一辆轨道车把我和其他参加高考的同学直接送到了县城。轨道车有点像火车头，但不是用来拉火车的，通常是用来巡逻和检查路况的，只能载几个人。

不管部队派不派，考完试，我自己大概走了60多公里回家。我还记得，在过河的路上，河水几乎漫到了我的胸口。当时胆子大，涉水而过。

新京报：什么时候知道高考成绩？那时你是什么心情？

彭练矛：我的。

成绩在整个承德地区排第一。但当时没地方查成绩，县里先知道了消息，慢慢传到村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有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去邮局取信，看到一个写着我名字的信封，就顺便给我捎了回来。我老远就看见他蹦着跑过来，一看，是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特别高兴。

消息传出去后，学校的老师们也知道了，有的老师说：这娃可惜了，要是上“北大”多好，怎么最后上了“北京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我去县里体检时碰到教育局的人，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分数。

新京报：能讲讲当初填报志愿的故事吗？

彭练矛：我们当时是高考前填报志愿。我所在的那个地方，有史以来没有人考上北大，你敢不敢报？如果报高了，风险很大。当时父母也不太明白怎么报志愿，很多老师都觉得我报高了。

我自己也谈不上特别有把握，那时想法特别简单，北大是当时全国最高学府，是我内心的憧憬，我就认定，要读书就去最好的学校读，所以就报了北大。

一开始，我特别想读数学专业。我很喜欢数学，但高考数学只考了80多分，物理考了95分左右，所以后来还是选了物理。当时看到有个专业叫“电子物理”，觉得又有电子、又有物理，看起来很厉害，就选了。后来才知道，电子物理不属于物理系，而是属于无线电系，无线电系是从物理系分出来的。

图为彭练矛给当代青年人的手写寄语。受访者供图

谈求学：“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拼命读书”

新京报：来北京求学是什么场景？

彭练矛：那时去上大学标配就是一床被子，叠成豆腐块，打个包，后面挂着洗脸盆和饭盆，还有一些书，背在身上就去了北京。

去上学之前，父亲送给我一块上海牌手表，当时算比较奢侈的礼物。我们家三个孩子，父亲给每人都送了一块表。那块表我一直戴着，毕业后去美国读书还一直戴着。有一回在学生食堂吃饭，天气比较热，就把表摘下来放在托盘里，吃完饭把托盘端去送洗，结果忘了拿手表。一出门就发现表没了，赶快跑回去找，但没能找回来。

新京报：在燕园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彭练矛：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拼命读书。老师们非常好，大一大二的时候有几个老师我们特别喜欢。

看到北大有这么好的图书馆，我们都去排队借书，有时一本书要等很长时间才能借到。但当时要想找地方看会儿书可不容易。那时候图书馆学生多、位置少，拿着阅读卡才能有一个座位。阅读卡不是人手一张，我们1个宿舍7个人，只有1张阅读卡。当时图书馆规定，晚上7:00以后就可以随便坐，那时可以安心坐在那看书。教室也一样，什么时候教室空了，就跑过去待着看会儿书，什么时候有人来上课，再换个地方。

新京报：去图书馆喜欢借什么类型的书？

彭练矛：一类就是专业里头最“猛”的书，像《吉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J.D.杰克逊的《经典电动力学》等，这些书得早早排队才有可能借到，而且看一个上午必须得还回去，然后再继续排队借；另一类是文学经典，虽然是理科生搞科研，文学名著也要读，像《约翰·克利斯朵夫》《三个火枪手》，一周要读好几本。

新京报：有人怀念80年代，你对那个年代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吗？

彭练矛：那时大家都意识到，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有巨大差距，觉得国门打开了、有机会了，都想要提升自己，大家都生机勃勃，追求理想。我觉得，任何时候都应该这样。

谈当下：认真把事做好，才能把控自己的命运

新京报：几十年过去后，再回忆高考，有什么感触？

彭练矛：对我来说，高考谈不上改变命运，我一直觉得，这就是我该做的事。不管做什么，都要认真把事做好，这样才能够把控自己的命运。

新京报：如何看待当下的高考？

彭练矛：高考只是人生中的一道坎，人生中还有很多道坎。即使没有上大学，也不说明人生就不能出彩，认真做事，在什么地方都行。即便上了北大，有积极上进的，也有懈怠放松的。

新京报：与过去相比，现在的学生有什么不一样？

彭练矛：不太一样。当时我们的选择少，还是毕业分配的年代，所以显得单纯一些。同学们很纯粹，读书就是要提高自己。很少有人想着找工作的事情，想的都是读完之后怎么为国家服务。那时候也分成绩好的和稍微差一点的，但放松和放弃自己的人非常少。

现在的孩子视野比较广阔，想法也比较多。但很多学生没把精力都放在读书上，总想着如果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大部分孩子考研、读博是在逃避就业，真正热爱科研、想做学术的少了。

很多学生能考到北大，可以说是天之骄子，但有些同学经过一两年，觉得很难再处处保持最优秀，一旦接受了“我不是最好的”设定，对自己就降低了要求，开始琢磨“我能找个什么工作”“谁谁谁能挣多少钱”“哪个公司今年招几个人”这些事。

但我始终觉得，我们国家这么大，留给大家去创造、去做贡献的天地非常广阔，很多孩子生来是做大事的，而不是仅仅为了养家糊口。

新京报：又是一年高考时，你最想对今年的考生说些什么？

彭练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觉得这句话就特别好。

图为彭练矛。 新京报记者 浦峰 摄

人物简介

彭练矛，材料物理学家，主要从事碳基电子学领域研究。2019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现任北京大学电子学院院长、北京大学碳基电子学研究中心主任。

新京报记者 冯琪

摄影 新京报记者 浦峰

编辑 缪晨霞 校对 付春愔